简良开先生中篇小说《带伤的玉麒麟》第九回：牵肠挂肚为绝命书 煞费苦心钻牛角尖

简恩承

第九回

牵肠挂肚为绝命书

煞费苦心钻牛角尖

       当病人再度苏醒时，已是第三天中午了。病人嘬嘬嘴唇，又像是想吃东西的样子。向志华削个苹果梨喂着他。他抿嘴嚼了一瓣停住，稍许，又重复着第一次苏醒时的问话：

      “你……你是谁？”

      “嗯？”她一愣，心里说，“我已告诉过你啦，干嘛还要问？莫非神经错乱，失去记忆？”她怔了怔，还是轻声清脆地告诉他：

      “我是向志华。”

       他听后略一停顿，转过问话：“白爱花呢？”

      “哦？”向志华惊愕了，他在说胡话，还是丢心不下白爱花？难道白爱花之死真的与他有关？是他直接作案，还是他有重大发现？向志华愠懑地说道：

      “多想想你自己吧，还管那些做什么？”

       病人被蜇了一下，咧咧嘴，不作声了。

       向志华的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该这样生硬地回复他，既然他已关注到死者，就把一切都掏出来，干吗要把话堵回去？转念一想这也好，抢救生命与破案不能同时并举，万一他一口气上不来，岂不就……为了保存他的生命，以便顺利破案，还是暂时莫追问为好。这样，既遵医嘱又行使了职权。

       然而，他并没有服从她，沉默一会，他又开口了：

      “志华，请你办件事，行吗？”

       他要托她办事，这事必定与案件有关，正是自己所急需了解的。这下，她不在堵他的嘴了，语气很随和地说：

      “说吧，什么事？”

      “我宿舍里……枕下……有封信……”

       信，什么信？向志华要问个明白，病人的声音却愈来愈低，说着说着，听不清了。主治医师文诚来查病房，向志华避开刚才与病人谈话的内容，说：

       “他刚才苏醒了下，吃了一瓣梨就……”

       文大夫检查了病人的心率、血压，若有所思地问道：“他说话了吗？”

       向志华摇摇头：“没有。”

       文诚大夫“嗯”了一声，说：“你一夜没合眼，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叫护士吴梅来换你。”

      “阿弥陀佛。”文诚走后，向志华吁了一口气。她把病人的事料理停当，便去做病人托她办的事。

       工学院保卫科办公室，该院保卫科秦干事，系主任，门卫传达员正在向李成业汇报铁心的有关情况。

       一本翻开的杂志，醒目的大标题跃入李成业的眼帘：《试论我国古代建筑成就及现代建筑的展望》，这是刚发表的铁心的一篇学术论文。

       这篇学术论文，从墨子的建筑实用功能说开始，到李诚的《营造法式》，乃至梁思成的建筑和建筑的艺术特征论；从古代砖石结构建筑长城，河南登封县的嵩岳寺塔，到全木结构的山西应县的佛宫寺释迦塔，以及圆明园的园林艺术；从“奇巧固护，甲于天下”的赵州桥，到世界上第一座开关活动式大石桥广济桥，乃至当今世界著名的桥梁和力学专家创立的“桁架桥的扭转、稳定和振动”理论……引用了中国的世界建筑之最的大量历史资料，论证了我国建筑的历史发展和艺术特色，从继承传统到当代建筑艺术发展的新高度，阐明了作者的建筑艺术观，旨在美观、大方、实用、经济。文章论理充分，文笔简练，结构严谨，颇有见地。

       鬓髮皤然的系主任老教授手里翻着同样的一本杂志说：“铁心是同期学员中出类拔萃的一个，他在进修之前就已崭露头角。他自行设计的工人疗养院，充分显示了他锐意进取，勇于创新的卓越才能；这篇学术论文，又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论文，得到了不少建筑师、教授的称赞，认为他是才华横溢的后起之秀。按他现有的知识水平和能力，已达到了工程师的标难，或者说，他是一个还未取得文凭和职称的工程师。他在事业上的成就，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十年动乱中思考奋起、自学成才的典型。我们无权贬谪他。至于他触犯刑律的事，我们就不好说了。”

       秦干事接着系主任的话说：“铁心的性格有些孤僻，平时埋头苦学，很少出门，一般不与女性交往，政治上、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据我们所知，他除了本单位给他汇工资时或有两句附言外，没有任何信件。至于十九日的情况，还是由传达员同志说吧。”

       门卫传达员是位花甲老倌，他咂了两口旱烟，罩上老花镜，指着记事日志说：

      “十九号是礼拜天。早上八点，铁心接过一次电话就出了门，直到午夜十一点五十分才回来。学院的大门在十一点半上锁。他喊门，我才开的。他进来不到十分钟，来了一个紧急电话找他。我有些不耐烦，咕噜了几句，还是去喊他，他拿起话筒一听，大声问道：‘你是哪里？谁……’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他慌慌忙忙向我求情，叫我开门给他。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真噜苏，深更半夜，尽找麻烦。’我发着牢骚开门让他出去。他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他离开学院的时间是零点。”

       传达员说完，把日志往李成业面前一推：“都记在上面哩。”

       李成业看完记录，客气地说：“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那今天就到这，谢谢你们的支持。”

       系主任和传达员离去，向志华就出现在门口：“啊，李科长也在这。”

       李成业一回头：“志华，你怎么来了？”

       向志华简单谈了一下情况，说：

     “铁心让我来取一封信”

      “信？！”李成业一愣，对秦干事说：“走，看看去。”

       秦干事领着李成业、向志华朝学员宿舍走着，说“学院对带薪进修学员的待遇比较优厚，住的都是单间。”

       八平方米单身宿舍，书桌、床头柜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教科书、讲义、稿纸、参考资料、绘图纸和绘图用具。床尾有两个大纸箱，存放着衣物。这一切既说明屋主人的勤俭、奋发、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也说明他节衣缩食到了吝啬的地步。

       枕下确有一封信，收信人是铁心，上面的地址却是第十二建筑队的代号：319信箱。未贴邮票。内页字迹一塌糊涂，一时分辩不出来。落款是“BAH”三个字母。李成业叫向志华收了带回去研究。向志华拉开抽屉，翻到一个日记本，装进口袋，又找了两套铁心穿的换洗衣服，清理了一下房间，走了。

       李成业和向志华离开工学院返回分局，到局长办公室，与陈一民一起研究那封信。

       信像初发蒙的学生写的，很纰，犹如苍蝇搓脚，歪歪扭扭，颠来倒去，标点不清，句逗不明，错别字连篇。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信顺通。他们阅览着信，好像在烟雾弥茫的苍穹中发现了一颗珍珠。

       用正字法理顺后的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

       此时此刻，我何等的想念你啊！哪怕见一面也是我的荣幸。倘若能求得你的宽恕，重归于好，更是我最大的愿望了。可是，不能！我诓骗了你，重创了你，罪不容恕。我肮脏的灵魂岂能玷污你那崇尚圣洁的美德呢？痛定思痛，其苦莫如。我倍觉你的可爱可亲。你不仅是我心满意足的恋人，也是我的良师益友。由于我的无知和放肆，轻佻和娇横，贪婪和狂欲，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鼠目寸光，狭隘自恃，听不进你的忠告，一味追求性解放，钻了牛角尖，走进死胡同，丧失了人格，在罪恶的泥坑里越陷越深。现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啊，骗朋友只是一次，害自己却是终生……

       正因为如此，我没脸见你。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结束犬彘不如的一生。我死有余辜，既不惋惜，也不怨天尤人。死，是我为戏弄人生付出的代价，是回答问题的最佳方式。

亲爱的，我在沉痛追悔的心情中给你写信。这封信，是不值你一瞥的。但我留下它，总比默默死去好得多。因为它对你对社会都不是无益的。我以己身告世人，切莫步我后尘；污浊淫秽是祸根，人生价值要探明。呐喊吧，向吮吸灵魂的污浊恶习宣战（决不仅仅是我）！“满纸谎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你，只有你能解其中味。切记：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为之处自然有。亲爱的，永别了。昔日怨恨皆可抛，唯有真情忘不了。对于你的美好前程，我熏香祷祝。祝愿你， 永在，万事如意，在人生道路上，胜利向前！

                                                                                                      BAH   1979，8，19。

又及：也许是天缘巧合，发信之际有幸见到你。我亲手把它交给你，这样，我万事无忧，含笑九泉。

      “从语气上判断，是白爱花写给铁心的决命书。她痛肝断肠的自白，忏悔，有求于铁心。她有自决的因素，但是死者系他杀，而不是自决。难道铁心接到决命书，不仅不去救助她，反而会乘人之危，投井下石？这种可能性……” 向志华沉思着，说到这把话打住。

       李成业那被香烟薰得焦黄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支燃烧的香烟，狠劲地吸着，老态龙钟的面孔严峻吓人。半响，李成业讲到：

      “假如，这封绝命书是白爱花写的，那么她为什么要自决？是良心的发现，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的决命书为什么要亲手交给铁心，是不是她亲手交给铁心的？这些都是迷，必须尽快解开这些迷。”

       向志华说：“从信封上写的，‘319信箱’和信中附言看，白爱花事先并不知道铁心进修的消息和新的地址，只是在发信之际偶然见到铁心改变主意的。信中日期，白爱花进城买工艺品、与铁心见面、以及白爱花被害，时间在同一天，这一切竟是那么巧，恐怕不是偶然的。”

      “八月十九日这天，铁心活动的时间表是：早上八点乘工学院的专用班车进城，途中没有搭人。进城后铁心分别到过省建筑公司和该公司供应科长和总经理家。下午三点半离开镀锌波形瓦厂；四点半到五点半，在北郊框架轻模板厂；六点至八点，铁心还在市内电信局给刘大山挂长途电话。这一天，铁心还有两个时间段：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五十分，是原来时间表没有安排的。前一段时间与白佩琼在工艺美术公司门口见到他和白爱花同乘一辆公共车的时间相吻合；后一段时间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用来作案是绰绰有余的。这段时间内，在青年百货商店，穆仁同智非下饭馆，只有白爱花独自一个人在店里。她是下午五点半返回青年商店的。至于白爱花死亡是零时，正好是铁心最后从工学院出走的时间。从青年商店到工学院是三公里，步行不能少于半个小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甲乙两地。这表面看来是矛盾的，事实上并不矛盾，他可以在十一点半左右作案再跑回工学院。当时白爱花虽然被吊上银杏树，但还没有断气，直到零点才成为僵尸。”

       李成业讲到这里，重新点燃一支香烟，继续着他的分皙和判断：

      “所以，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半和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五十分，这两个时间，是确定铁心作案性质的关键时间。如果确定是铁心作案，那么这封绝命书就可能是烟幕弹，他就是施放烟幕弹的人。”

       向志华觉得这种分析不见得能够成立，就提出疑问：

      “如果是铁心作案，他的动机无非是两个：报复杀人，劫宝走私。但是他身上没有宝，也没有走私迹象啊！”

       李成业笑了笑：“你说的不完全对。铁心不仅没有走私行为，而且和白爱花、穆仁那两个走私集团毫无关联。他政治思想好，品德高尚，作风正派，事业上颇有成就，不可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他说着，拿来出登有铁心学术论文的杂志《建筑师》，并把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叙述了一遍，说道，“奇怪吗？是的。也许是必然中的偶然。铁心是零点三十分被击伤的，从工学院出来步行到出事地点要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刚刚走到出事地点就遭到伏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向志华说：“假如这封绝命书确实是白爱花写亲笔写的呢？”

     “也可以说明白爱花的觉醒，并不能排除铁心作案的可能。最后调查结果吧。”

     “好啦，我们现在来琢磨琢磨这封绝命书吧。”陈一民转到桌子边来，戴上老花眼镜，拿起绝命书，句斟字酌地推敲一遍，说：“这笔迹需要核实。现在我们先假定它是真实的。因为字里行间洋溢着笔者的真实感情，对铁心寄予无限的希望，是用生命和血泪写成的投向污浊战斗檄文。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笔者的用意和铁心的出发点。”陈一民指着绝命书的后半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要害问题。你们看，它引用了《红楼梦》诗句之后的这几句：‘你，只有你能解其中味’，‘真作假时假亦真，有为之处自然有’。这说明什么呢？”

       向志华经陈一民这一提醒，也感到有文章可作：“好象是在暗指什么东西，是不是与被盗的宝物有关？罪犯发觉白爱花情绪反常，抢先下手。而死者在被害之前已预料到了将会出现的复杂情况，由于关系重大，不得不采取特殊手段，藏了珍宝，在信中暗示铁心去取，而她则买了工艺品来‘调包’？”

       李成业说：“如果是这样，白爱花就称得上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向志华又把绝命书仔细琢磨一遍，叹气道：“宝物隐藏在哪里呢？上面一个字也没提呀！”陈一民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含义：“可能是密写，拿去化验一下。”

他们把绝命书拿到技术科，守在化验室，观看化验结果。然而，化验结果，什么也没有。

       向志华沉不住气了：“瞎子点灯白费蜡。莫非是伪造的？”

       李成业皱了皱眉头：“看来，这个牛角尖我们无法钻通，只有铁心才能解开这个谜了。”

       陈一民一字一顿地对向志华说：“密切注视铁心的病情，如有变化，立即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