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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情切切志华寻根底 恨声声铁心诉身世
五年前隆冬,那天早上,在窝棚前,向志华认定出现在眼前的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时,一股暖流涌进她的心房,崇敬、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机警、慑惧、矜持心理顿然消失。她以亲切、大方、热情、贤惠的主人姿态对待铁心。 向志华手脚麻利地生火、烧水、切药,给铁心调治伤口。她先烧开一壶水,倒出一大碗冷却着,找出食盐放进碗里,土法自制生理食盐水给他擦洗伤口。 铁心那左臂的伤口已感染红肿,志华看着心都碎了,哪里还下得手? 铁心装着没事人一样,幽默而有趣地说:“你害怕就把眼睛蒙上吧。” 她忍不住笑道:“我的眼睛蒙上咋操作?你是伤员,把你的眼睛蒙上还差不多。” “我才用不着哩。你可知道三国时候神医华佗给关羽关云长将军刮骨疗毒的故事?” “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不会忘记的。可我不是医生,更不是华佗,岂敢与华佗神医相提并论?” “对呀,我也不是关公关云长,但应该崇敬、具备那种气质和精神,况且我这伤也不是箭毒。”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咬着牙给他调治包扎伤口了。盐水腌着肌肉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但铁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确有关公的那种气质。 她不懂药,不知道咋个使用。她从挎包里拿出他采来的草药,一样一样地问他。他一样一样地讲解着,那是绛头、珠子珍、雪上一枝蒿、大九节铃、蛇退、重楼、拔毒散……嚄,他懂的可多了,不光说出各种药物的名称,还详细介绍着它们各自的效用及其配方,如消毒、消炎止痛,舒筋和络等等。 她按照他的吩咐,把药切细捣碎,配好方子给他包扎上,边操作,边想着他对中草药那么娴熟,就忍不住问道:“你是行医的么?” “行医,还不能这么说,只能是一种爱好。” “此话怎讲?” “是生活教会我的,能动的趋利避害是人的一种特性。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样样都懂得点为好。一个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护之备不可无。” 包扎好伤口,就做饭吃。他的伙食比她所在的岩头还差劲,别说没有大米、面条之类的精粮,竟连食油、蔬菜、酱食都有不起。只翻出些汤圆大的洋芋焖上一锅,剥了皮蘸盐吃,既是饭又是菜。喝的是“玻璃汤”(白开水)。好在她当知青这几年过惯了类似的生活,况且已饿的肚皮贴脊梁了,吃起来觉得比山珍海味还可口,狼吞虎咽,吃的打嗝。 他俩边吃边聊家常,她讲她的家庭,她的生涯,昨天心悬慈母,心急如焚,只身在风雪里奔走的原因,昨晚遇到的凶险……讲着讲着,她激动了: “要不是你舍身相救,也许我已到阴槽地府啦,这个恩德,不知咋才能报答。”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人之常情。这点小事也值得挂在嘴上?” “还是小事?”她动情了,嗔怪道:“你那伤口……我见歹徒那一刀下去……我手不能动,嘴张不开,心都凉了……我今早上被噩梦惊醒,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的呢。” “所谓生死搏斗,就这么回事。既要与狼斗,就不怕狼伤人;即使被狼伤,也要制住狼。” “我看你身手不凡,莫非生长在武术世家?” “不是。我在部队时曾受过专门训练,脱下军装后,乱中求生,东一点,西一点,又学得一些。也可以说是打出来,逼出来的。” “你作晚怎么会误失良机的呢?” “由于精神和体力不佳,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无力……”他忍了口,不愿说下去。 话到紧要处,她是不会放过的:“那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呢?” “在歹徒将匕首刺来的刹那间,我用尽平生力气,向右狠命一挪,让过胸部,暴露了左臂……唉,俗话说‘耗子打架争颗米’就差那么一点点……也许是我的命不该绝。”他又把话打住。 她急催道:“那你是怎么反败为胜,怎么脱身的呢?” “我的左臂被刺伤的同时,右手以闪电之势急速夺过匕首,反刺过去。歹徒朝后一仰,让过匕首。我乘机收腿猛地蹬出一脚,正好蹬在歹徒裆上,把那家伙掀翻在路坎下。待我爬起来时,他已跑啦。一来我自身的境况不妙,不敢追赶;二来火烧眉毛顾眼前,你已不省人事,附近又没人烟……” 显然,是他把她背回来放在床上安歇,他自己则在躺椅上熬了一夜,还为她烘干了衣物。 她看他说话,时而口齿伶俐,时而吞吞吐吐;时而露着微笑,时而紧锁眉宇。加上这个奇怪的住所,那百思不解的疑云又升了她的心头: “这是你的家?就你一个人?” “暂时是我的落脚点。单人独马,你说对了。”他说的很随和,却也够耐人寻味。 她觉得他是个神秘人物,她必须弄清这个神秘人物的底,以便应对。她摇摇头: “太玄了,我听不懂。” “懂不懂,没关系,你没必要再问了。” 疑云不除,她不罢休,仍盯着问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由你随便理解,我是什么人也由你自己去判断。我救你是出于良心,并不需要报答和理解。你走吧,我不留你,我也即刻离开此地。”他的口气很硬,下了逐客令。 她料定他有满腹心酸苦楚,不愿吐露给外人。而她有个怪脾气,凡是急于得知而又不能得知的事时,总是憋不住,非要打破沙锅璺到底。但话已说僵了,怎么缓和僵局呢?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把回家的念头罢于脑后,理起他的血衣洗了起来。 他说什么也不让她洗,一股劲地撵她走。她却固执地做着自己要做的事,并以管家婆的口气说: “你就喜欢这样窝窝囊囊的过日子?你是为救我才受伤的,我做这点事还不应该?我有权利和义务伺候你。” “我是社会的遗弃儿,没有权利留你,也容纳不了你,你非走不可!”他发火了。 “社会的遗弃儿?”这又是谜,她必定要寻根究底,弄个明白。她干脆不理他,只管做自己的事。 “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动武啦!”他铁青着脸,攥紧拳头,那样子够可怕的。 “你打吧,打死我也心甘情愿。反正你撵不走我。”她耍起了牛脾气,坐着不动,哭泣着说:“你与其这样逼我,就不该救我。你……社会的遗弃儿,有谁怜悯你?难道是我错啦?” “唉,你呀……”他叹着气,收回拳头,没再争执了。一边烧水给她洗衣服,一边悻悻地说:“你是对的,我也没错。撵你,揍你,包公来也断不了案。” “谅你也下不了手。”她破涕为笑了,“拿镜子照照吧,走到哪不把人吓死?” 他哑然一笑,闷声默然地去刮脸修面。当他刮了脸,《退伍军人证明书》照片上的帅哥容貌又回到他的脸上。 “哥哥。”她发自内心地甜甜地喊了他一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异性的尊称。她来到世间二十个春秋,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好人——她认定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为了使他倾吐真情,她找到了妙方:“你能收我做妹妹吗?” 她以为他会欣喜若狂,满口答应。却不料,他不冷不热地说道:“有你做妹妹,是我生命史上的骄傲。可是不能,也没有必要。” “为什么?” “我的处境……” “我是结拜于你,不是结拜于处境。” 他笑笑:“真拿你没办法,好,我就认你一天的妹妹。就一天,过了今天,我就反脸。” “一天也行。请接受妹妹一拜。” “这倒不必。”他慌忙还礼,把她扶起,“实际上,我们也以兄妹相处了嘛。” 举行了不成仪式的结拜仪式,打破了彼此的界限,她放开地撒娇了: “哥哥,我们既是兄妹,你总该对我推心置腹了吧?” “那当然,不过,有些事,你不该知道的就不必知道。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我既然结识了你,就有必要了解你,否则我无法安宁。” “好吧,我告诉你。”他缠不过她,苦笑了笑,沉默一阵,黯然神伤地说:“怎么说呢?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竟没有一个五尺汉字的立锥之地……
当第一面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升起的时候,铁心哇哇坠地在人民解放军向大西南进军的前沿指挥所的卫生队里。 全国解放后,爸爸、妈妈转业到省城工作。爸爸在南城区当书记,妈妈是南城区医院院长。生长在这样的革命家庭,但他不是娇生惯养、放任自流的纨裤弟子。他高中毕业,雄心勃勃地准备报考全国最有名的高等学府时,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爆发了。纯真烂漫,如旭日东升的一代人,卷入激流,改变了生活方式,被愚弄、被贻误了。 红卫兵运动初期,具有父母光荣历史的、团总支委员资本的铁心,在“红五类”行列中香飘四溢。他的心似一团火,浑身在沸腾,只知道红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告反”,“炮轰火烧”,当“三忠于”“四无限”的接班人。革命就是一切,斗争就是真理,良心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过,铁心还不至于那么缺德,他懂得起码的做人道理,凡事留余地,是“温和派”的代表。 头脑膨胀的红卫兵,好磨牙嚼舌,争论主题自然是文明与野蛮、是与非、真理与谬误。乳臭未干的年轻娃娃,又岂能分清数千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一个个吵的面红耳赤,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不肯认输。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和派代表铁心成为被攻击的对象。铁心带着弟弟,在那万头攒动的红海洋中渡过了极其幸福、极其兴奋的时刻。兄弟俩从北京串联回来,要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受到伟大的导师和领袖毛主席检阅的特大喜讯。他们哪能想到,一声霹雳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家被抄了,门被封了,爸爸妈妈被作为“走资派”送进隔离室“审查”,揪斗。 铁心兄弟俩无家可归,失去依托,流落街头。严峻的现实迫使他思索,重新认识“红”的标志,“革命”的含意…… 幸运的是当时还处于大轰大嗡阶段,没有专案组,对于他爸爸妈妈作为一般“走资派”,限于造反派中纠葛,议而不决,当作悬案挂起来,接受造反派的“批斗”。时缝部队征兵,铁心寻思着,与其逍遥观望,虚度光阴,不如去当兵,做点实际工作。还好,接兵首长通情达理,按政策办事,一碗水端平,成全他走上了真正的人生坦途。 当兵,是他人生道路上的根本转折。在那高音喇叭如麻,宣传车成灾,拳头比武,刀枪对垒的岁月里,部队担负着繁重的制止武斗,维护社会秩序,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任务,特别是他所在的特务连。铁心目睹现状,深省自己,思考着怎样做一个真正的明白人,自己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 “全国山河一片红”,部队归建,搞军事训练,兴建营房。在热烈而镇定,紧张而有秩序的正规生活中,他个人的思想、生活和工作又开始了新的起点。他阅读了大量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以及文史哲经各类著作,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价值在于学识,贡献和创造。 不久,部队接受了新的任务,开赴印度支那半岛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战争。铁心所在连队担负援外物资运输的保卫工作。经常同超级大国的飞机、导弹、新式武器、间谍,以及小股匪特打交道。他在执勤作战中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指导员找他谈话,含着一腔泪水,动员他退党退伍: “铁心同志,我们是思想不通,组织服从呵……” 他从指导员的口中得知,在造反派的残酷迫害下,妈妈和弟弟已不在人世了,爸爸不知被遣送到何处。他没有被震碎心灵的噩耗吓倒,征服。他没有奴颜和媚骨,既已被株连,退就退,没啥了不起。 铁心退役当了流浪汉。经过较长时间的苦心调查终于弄清了事实真相:弟弟是在造反派蓄意制造的一起流血事件中死于非命。当时,妈妈挂着黑牌在拳头皮鞭的恩赐下“请罪”,听到小儿子夭折的消息,冠心病发作,当场气绝身亡。爸爸在监狱里蹲了两年多,因“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被遣送到边远山区农村管制,劳动改造。生产队照顾他来这黑竹子垭口守火山地。长年累月蹲在窝棚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几经周折,铁心终于找到病入膏肓的爸爸。爸爸已行将就木,无钱无医又无药。铁心不得不学医,捧着药书,出门采药,进门配方煎药,服侍老人家。半年以后,爸爸的病体基本康复。爸爸革命一辈子,到头来背一身黑锅,忍不下这口气,几次对铁心说: “孩子,我已风烛残年,不久人世。你守着我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向毛主席、党中央汇报,洗清沉冤,还我清白。你就是爬也要爬到北京去,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寻找出路。不要管我!” 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铁心含着泪水向中央文革小组反映,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北京。但是,凡人怎能上天梯进入殿堂呢?他刚到北京车站就被抓起来,押送回省城,交造反派处理。他饱尝棍棒滋味后被扔进阴沟里,还算他命大,又活了过来,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心急火燎地回到黑竹子垭口,爸爸已长眠在门槛上,手长伸着,指向北方! 爸爸戎马倥偬,身经百战,没有倒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今天,未流一滴血,却沉冤莫白被葬送了。啊,山间窝棚,人间地狱的真实写照! 铁心用草席包裹遗体,安葬了爸爸,在墓前默默地守了很久,沉受着难言的悲愤和忧愁,带着一颗尚未停止跳动的心,昏昏沉沉地往回走…… “救命啊!救命……” 铁心刚转过垭口,就传来撕裂人心的呼救声。呼救声唤醒了冥河亡川上的灵魂,激奋着那颗尚未泯灭的心! 在饥寒交迫,悲恸欲绝的重重压迫下,铁心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是,见死不救,又为天理良心所不容。铁心镇定下来,狠狠心,咬紧牙关,颇着一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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