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作家简嫃笔下的简氏族史——《天涯海角》之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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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落籍噶玛兰 历来都说台湾是美丽之岛、宝藏之地,然而这岛曾经让康熙皇帝头痛了一会儿。 那是1683(康熙二十二年)的事。施琅拿下台湾的消息传到北京,大殿内,君臣正在想象狂风巨浪中一座岛的形状,他们都晕了船。 “此一块荒壤,无用之地耳,去之可也。”某大臣说,众大臣附和,点头如捣蒜。 康熙抚额,他从小就怕水,不耐烦地拂了手: “台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众臣齐赞:皇上英明。 有人提议干脆把台湾租给荷兰人或两班牙人,省去麻烦。要不是施琅气急败坏找皇上理论去,这孤岛搞不好真落入红毛口袋。只有施琅看出这弹丸小岛乃海洋穴道,丢了她,一块大陆迟早会被点穴。与其说康熙君臣因施琅的一席战略高论而茅塞顿开,不如这么说,他们真受不了他的纠缠。 所以,1684年,台湾纳入中国版图,设一府三县,隶属福建省。一府为台湾府,三县由南而北是:凤山县(县冶在今高雄市)、台湾县(县治在今台南市)、诸罗县(县冶在今嘉义市)。行政区规划毕,也派人治理,态度仍然消极。 台湾之开拓,经荷兰时期打底、明郑时代奠基,一路斧如风锄如雨。除了明郑末年曾抽丁前往大陆作战致屯垦速度衰退,又清定台湾后为消灭郑氏余烬,将文武官员、将卒及眷口迁回大陆安插,致使各省垦民亦有回流现象,一度造成垦业荒废之外,大抵而言,开垦脚步未曾停歇。清廷的冷漠与垦民之热情恰成天壤之别。 开拓趋势,由南向北,先西后东。至乾隆末年,两部肥沃平原地带已开尽,遂扩及较瘦狭地区及…麓,而后攀山越岭,直抵原住民世代生息之地。 1796(嘉庆元年),六十六岁的漳州人吴沙带领漳、泉:二府及客籍垦民一千二百多人,入垦尚未纳入清朝版图、不属于汉人的噶玛兰。 噶玛兰即今之宜兰,地处台湾东北部群山峻岭之中,为■面环山一面濒海之扇形冲积平原。天候多风灾、雨水,地性兼蓄山崖气概与似水柔情。对外交通不便,陆路为群山阻隔,水路亦波涛凶险。 此一封闭国度原居有人数较少的高山族群“泰雅族”及占多数的平埔族群“噶玛兰族” (Kavalan);泰雅族活跃于深山峻岭之中,额刺“王”字图案,身手矫捷、攀树荡藤以狩猎为主,性凶悍,有猎人头祈求丰年之习俗。居于平原之噶玛兰族,或耕作、渔猎、养畜饲鹿,kavalan意即“平原的人类”。族人居于三十六处番社,沿浊水溪(今兰阳溪)南北分布,溪北二十社(称西势),溪南十六社(称东势),各社自立酋长及小头目,互不统属。为母系社会,行一夫一妻制,他派人遣送俘虏回番社以示好,并向族人谎称海盗即将来袋,恐有灭族之灾,官府派他率众来此屯兵垦田,以护族人免受海谯侵扰。族人信以为真,战斗稍告平息。小久,番社流行天花传染病,族人饱受疫病之苫,吴沙赠药,救活百余人,族人感激,双方的敌意消融,族人更分地给吴沙等人开垦,吴沙亦与族人埋石设誓(依平埔族群旧俗,意即:只要石头存留于地下,誓约永不更改),共约互不侵扰。既取得噶玛兰族同意,垦拓之述如火燎原,二围、三围陆续筑出,开辟之地渐广。 垦路既开,各地流民闻风而至,垦务炽烈,不可浇灭。至1810(嘉庆十五年),兰阳溪以北平原垦尽,原居之二十番社在短短十五年间溃散、他迁,溪北已完全成为汉人社会。 接着,兰阳溪以南,包含今之罗东、冬山河流城、苏澳等地,亦挡不住斧斤锵铿,那是开垦之声,也是无数次械斗的声音。 吴沙所领三籍垦民以漳州人最多,泉州次之,客民最少;垦民地域观念极强,三籍之间为争上夺地大打出手,械斗成为开垦的唯一伴奏。1806(嘉庆十一年),自彰化迁来的阿里史流番协助泉州人攻打漳州人,泉人失败;阿里史流番渡兰阳溪全溪南罗东一带居住,自此,溪南帷幕被掀开。 1809年(嘉庆十四年),漳、泉械斗又起。漳人教百人趁夜潜至罗东,攻击阿里史流番,占领罗东。溪北之械斗歇息后,泉人及客民亦至溪南开垦。垦线愈拉愈长,抵近山地带。1812(嘉庆十七年),噶玛兰正式纳入清帝国版图。 原居溪南之十六番社,奇武著社、里著社、打蚋米社、珍珠美简社、武罕社、加礼远社、奇泽简社、流流社……亦逐一溃散,或溶入汉人社会,或远走他乡。 1810年(嘉庆十五年),噶玛兰地区有漳人四万二千五百、泉人二百五十、客民一百四十人,噶玛兰族却不到五千人。至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只剩二千八百多人。至今,兰阳平原已听不到他们的歌声。 即使誓言就是坚硬的石头,也会在风吹雨淋之中化为沙尘啊!难道浪子宿命就是要把他人变成浪子,才得以停泊? 我的祖先入垦溪南,住在冬山河畔噶玛兰族的穆罕穆罕(武罕)社。他央人把“范阳、南靖”写在红纸上糊成祖先神主牌,早晚膜拜。 一个贫穷的南靖人,落籍噶玛兰。 10 浪子之歌 怎能停止对你的想象? 你必定持一把旧斧,跟随开垦队伍隐入暧曃绿雾 那是山猪与野熊嬉游的森林 蟒蛇模仿藤,枝干间练习舞步 你们遇到喧闹的猴群,上下跳荡,丢掷野果 你看那果子成熟的模样,猜测中秋已过 想象你们合力筑出土围之后埋锅造饭 你坐在高处扒食,抬头看见 蓝色海洋,鸥鸟回飞,白浪装饰着海岸 海中有一座小岛与你对望,问名字 答日: “龟屿” 你因此埋一个吉兆在心底当作秘密 归,永恒的户籍 你凝视龟山小岛,肃然有愿 愿这孑然一身不再飘浪 愿 这美丽土地收留你的骨血 愿 子子孙孙至少有一世有一人偶然望见 龟山岛,明了你入垦之时 一眼爱上噶玛兰 想象你弯腰割草,挥斧砍树 你的勇气在千二百人中排行第几?汗流量 是否胜过噶玛兰秋雨?黄昏收工 你那件破衣可以拧出几两盐?入夜 躺在美丽星空之下,你怀抱的是 一捆草,还是遍野的萤火虫? 想象你们各以乡音对噶玛兰族勇士叫嚣 众鸟飞离山林,河鱼退回海洋 你的脸挨了一拳,血染红木棍,你回身 敲断长发族人的膝骨 速处有人呼啸:不想当浪子的 去拼个你死我活 你记住噶玛兰族少女发抖的模样吗? 你记住番社焚烧之后,灰烬的气味吗? 橘子园的蜜蜂迁徙了 噶玛兰的太阳渐渐西斜 汉人的石头聚讼,一只野鹿的前途 锄头总是向往美丽新世界 在河左岸,或溪南 听说善舞的土番酷爱米酒 一坛换半座荒山 夜半丁丁,不是耕歌是械斗 你潜入沙洲芒丛,嚎啕 破衣上,他人之血开始溶解 酹着你的第一笔土地 半边菜园,半边水田 你说:永远不要继承海路 只有落籍才能减轻浪子的痛苦 白鹭鸶站在水田,望天 这天就是我们的天 你说:豪雨季节要记得编理竹栅 看紧每一问茅屋,每一头牲畜 没什么能留给婴儿,只有 善迁徙的家族史,一把烂斧头 简姓一字 某一场大水之前 你用柔软的噶玛兰腔 交代遗言 刊于2002年1月台湾《联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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