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呀月季花

淮南哥

    前年，暮秋。

    母亲以接近七十岁高龄接受阑尾炎手术。下了手术台之后，可能是半麻醉的然因，母亲异常的清醒，我从手术室接她出来的时候，就轻轻地抓住我的手，我慢慢地推着手术车，一步一步，平稳的把车子推到电梯旁。

    母亲紧闭着眼睛，脸色十分的蜡黄，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我知道这一刻母亲需要我在她身边片刻不离。所以，从我抓住她的手那一刻起，她就特别的安详、像是熟睡一般的悄然呼吸着。她很放心的睡去了。

    母亲的一生，我也一直分分明明的只是了解个大概。

    有些事，不是你想说就能说出来。尤其是母亲，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可能就意味着是悲剧性的。她虽然出身大家，姥爷是我们那里最大的地主，用县志上的一句话概括：马跑一天，跑不过某某的半边田。但是，母亲出身于小房，这个道是其次，关键是：母亲出生后第六年，全国就迎来了解放。母亲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地主女儿，成分就是地主。母亲的父亲和母亲在解放后被镇压了。母亲从来都不愿意讲这些，而且我也从来不敢去拨动她心里的这根琴弦。你根本无法想象母亲一个人在六七的时候失去父母和亲人是怎样的孤苦伶仃！你也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苦难的岁月她竟然会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慢慢长大成人？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岁。记得父亲临去世时特意把母亲支走把我喊到身边，告诉我说：“儿子，我这一去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妈妈，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妈，她这一生很不容易，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待你，比你的亲妈妈还贴心，一直视你为己出。哎，她要是比我先走该有多好。”当时我轻轻用手抚摸了父亲双眼，让他安心而去。

    母亲是在父亲右派出来之后嫁给他的。在此之前父亲有一个我权且叫作大妈，她是在我父亲被批为右派坐监狱之后自己一个人走了，不仅与父亲划清界限还主动与父亲离婚了。父亲是在出来两年之后才安排工作，下放到我母亲住的镇上。父亲也是单身一人，而母亲一直是孑然一身，快三十岁的大姑娘由于营养不良，长得又黑又廋，好一点的根本看不上。现在，一个是右派分子，随时还有被抓走的可能，一个是无人敢问津的地主妮子，在街邻的凑合下，天然般的结为夫妻了。

    在父亲与母亲结婚的第三年，母亲终于怀上一个孩子，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七四年或七五年。父亲在粮食部门工作，当时正是春季征粮，当年春上豫南一带大旱，麦子收成大量减产，可当时县上依然说是粮食大丰收，征购任务一点不能减少。父亲是五九、六零年过来的人，豫南饿死几十万人那种饿殍遍野的现象父亲历经过，在政治上一点也不成熟的父亲就给行署写了一封信，陈述当时的实际情况，并一厢情愿的提出要求减少征购任务。半个月后的一个中午，父亲正在家里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吃饭，突然听到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后面还有一辆警车，一群人下来后“彭”的一脚踢开大门，高声喊到：某某某，你个右派分子狂妄之徒立即出来，你敢反党反社会主义必须要接受人民的审判！

    父亲被抓走还不算，为了教育反叛分子的家属，公社也是为了清除流毒又成立专门的专案组，每临镇上逢集就把我母亲抓起来游街，前面派棒子队鸣锣开道，我母亲胸前挂着一个木牌上写：反党反社会主义某某某的老婆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母亲当时正怀有身孕，已经有六个多月，不仅要在镇上游街，只要哪个大队有逢集的街道提出要母亲去游街，公社立即批准，并在全镇广播上进行宣传和表扬。这样折腾了不到半个月，母亲没能保住孩子。当时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谁也不清楚母亲是怎样为自己接生的，反正第二天，棒子队踢开母亲的房门时看到地上仍然有一大滩血，后来镇卫生队就来了医生把母亲抬走。

    我是快到两岁才过继到父亲家里的。其实我们就是本家，还没去五服。我记得当时我们住在镇上，是那种黑瓦木橼的土坯屋，有一个大院子，在院子正中垒有一个花台，花台正中是一棵月季花。月月都开出那种水红边的棉白花，非常好看，偶尔也神奇般的开一出朵鲜艳的红花，血红欲滴一般的艳丽。母亲从来不让我摘一朵花，而且很多时候我都会看到母亲会在血红欲滴的月季花前默然良久，并伴有双眼微红。

    我小时候有点调皮，啥东西都敢吃，野地的蛇苞，清脆的精钢腿，酸死人的野山榨，甜甜的拐果都敢吃，也不怕被毒死！当时也是在春天，月季花长出青嫩嫩的芽条，剥去皮很好吃，在我伸手摘芽条时，被月季花的尖刺扎了一下，一疼，手臂一收，又被划破一道皮，一气之下，就找来刨锄挖它。正挖得起劲时，母亲猛的一声吆喝，你要干什么？停下来！

    我心里有点憋屈，就把血淋淋的手举起来让母亲看，并说，就是它扎的，我非要把它刨死，以解心头之恨。就不顾母亲的阻拦，扬起大锄就刨。母亲走过来接过我的大锄，并照我屁股就踢两脚，然后牵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牵到贡桌前，让我跪下，接着又用我刨断的枝条抽我。我十分的惊愕，根本不知道一向柔弱的母亲怎么会发那样的火气，简直是毫无理由的抽我。也让我几乎半年没有再理母亲。

    手术后的第三天的夜里，母亲怎么也睡不着，可能是这两天睡多了。夜半时分，我正躺在母亲旁边的小铁床上，母亲轻声呼叫我的小名，我抬起头，问，你要上厕所吗？她说不是，是想和你说说话。我们就从父亲谈起，还谈起我那个大妈，并说她心真狠，应该再等两年看看。后来父亲恢复工作，她还托人送父亲一双鞋，有回心转意的意思，父亲没有答应。其实她也挺难的。母亲说，同为女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说，要不是父亲，她很可能就孤独一生，也有人给他说过瘸子跛子什么的，想想也没有答应。后来你父亲下放到镇上，虽然是个右派分子，但多少识字，还是干部，虽然有婚史人还不错，想就没想就答应了。再说，我这个地主羔子能找个干部也很满意。说着说着就提到老屋，慢慢就提到院子中间那个花台子，就顺便提到那棵月季花了。我说，妈，我一直不明白那年你怎么能下那么大的狠劲打我，我差点一气之下就跑回老家了（指回到亲身父母身边）。当时父亲也觉得奇怪，说是你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呀？

    母亲久久没有言语。

    我以为她睡着了，刚想躺下去，于黑夜之中，突然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音量虽轻，但仿佛有千钧之力，透过夜的弥漫，重重抵达我的耳鼓。母亲说，好了，瞒了你父亲一生，你也委屈了那么长的时间，就给你揭个底吧。母亲说，你还记得你父亲在世时，给你叨唠过的吧？我和你父亲结婚的第三年怀上一个孩子，那年春上你父亲又犯事了，公社整天把我捆着天天游街，当时孩子快有七个月大了，那天游街游到永济桥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想伸把手搭一下桥沿缓缓劲，没承想被他们看到，就狠狠踢了我几脚，脚脚都踢在我肚子上，当天夜里我就感觉肚子一直疼，但那时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根本没人理呀！半夜时我就感觉到自己不行了，孩子提前生了。

    说到此，母亲不再言语，但我感到就是时光过去了四十多年依然存有一股硬气哽在她的嗓眼里，一直哽不下来。她让我起床给她倒杯水后，才说，我自己忍着疼痛，先到厨房找来菜刀和剪子，自己给自己接生，当时想到反正是个死，就什么也不怕。孩子生下来时还有口气，但是，我一点劲也没有了，浑身都是血，想伸手给孩子包一下，可是我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天快亮的时候，我才醒过来，睁眼一看，孩子一点气都没有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流，也没有力气把他埋在野畈地里，更不能让什么狼呀狗呀叼走，心一横，就把他埋在院子的花台里，后来我就在上面栽上一棵月季花！

    我一下子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我说老屋虽然倒塌了，但是母亲依然出钱把围墙砌好；我说每年母亲都要摘一朵月季花养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说现在我们家里的月季花为什么都是从老屋的花台子上嫁接而来；我说母亲呵护月季花怎么胜过呵护我；我说那年父亲要卖老房子母亲拼命的和他吵就是不答应卖；我说每年的除夕夜里母亲总是让父亲在花台子旁边烧一刀纸；我说每年的灯节母亲为什么要在花台子上点亮一盏灯；我说……

    月季花呀月季花。

简斌全

苦难的母亲！

简恩承

描写细腻，情节动人！赞！

淮南哥

简斌全 发表于 2015-11-3 13:34
苦难的母亲！

谢谢主编！

淮南哥

简恩承 发表于 2015-11-4 11:28
描写细腻，情节动人！赞！

评语到位，谢谢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