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持久的是疼痛（3）

简宗际

　　 当时奶奶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在农村五、六十岁的人已经是老太太了，奶奶想，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克什么。
　　1984年，我正年富力强在村当队长的42岁的小爹，突然得病而去、从而掀开了奶奶失子的序幕。奶奶首先丧失的是自己最小的儿子（三个儿子中最小），这犹如砍断龙筋一样，让奶奶痛哭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奶奶，早年丧夫、中年丧夫，现在又老年丧子，人生能有的悲痛无一不在她的身上一一印现，而且还不屈不挠。
　　接着，三年之后的1988年，我的大姑也一病而先于母亲而去，又一年之后，我那年年正月初一就来给母亲拜年的大爹也因中风而逝。一连串的打击，奶奶就像风中的篙草一样，彻底的失去了生命的本质，本来就不直的腰杆像枯木一样就彻底的弯下去再也无法挺直了。
　　 奶奶一共生育了三男三女，每走一门都留有一个儿子。可是在她进入八十岁之前，已经先后走了三个，只剩下了我父亲，二姑，三姑。人生那种无言的疼痛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也是从此奶奶一下子沉默下来，那种荒落的背影，像是刻在风中的一枚枯黄的黄叶，干裂而筋暴！
　　奶奶十分疼爱自己的子女，但对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却要分出亲疏，这不知是她人性的使然还是她本来的面目。我记得清清楚楚，奶奶每年养鸡，在养的崽鸡开叫之后总要杀一只奠鸡，那时吃肉可不是常有的，虽然是一只鸡，奶奶也会叫上我们这一大群孩子去吃。我就发现奶奶对我小爹的儿子老五最偏心，每次在碗底都要藏两块鸡肉给他吃。有一次，我说，“奶，我要碗口上只有一块鸡肉的”。而恰恰不知情的老五不要，我就一捧而去，在碗底抄出三块肉来，高兴的几天都合不拢嘴。可是，奶奶就是知道我晓得她这个秘密，但她依然还是我行我素，依然在碗上放一块鸡肉的碗底肯定还有，而碗上有两块的，特别是还有一块大大的骨头，恰恰没有！要是不精明，看着那块大的谁不动心呢，我就能抗得住这种诱惑。
　　

刚才说过，奶奶走过三门，在每门都留下一个男孩，这就为我们这个家族人丁兴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记得在奶奶过九十岁的生日时，我和二姑父仔细的算了一下，终因奶奶一人造就了我们五代共一百零四口人（除去去世的），如果没有奶奶，我们这些人可能或是另外一番情形。当时我和二姑父感慨不已，看着奶奶驼驼的背影，就想到，正是在这矮小的骨骼下整整孕育了一百多口人哪！
　　 在一连串的痛失子女之后，奶奶被三姑接去了，和自己最小的女儿生活在一块，使她暂时忘却身心之痛，这时奶奶已年近八十，虽然历经千回百炼的人生打击，可她依然硬朗，无需人照顾。奶奶去世时，三姑村里的一个妇女赶来送她最后一程，从她点滴的哭诉中，我才了解到，原来，正是在三姑家的那段日子奶奶度活了她的一个女儿。妇女说，当时她正在犯病，无暇顾及自己不到一岁的女儿，正好在隔壁闲住的奶奶知道了，每天用小罐子熬一点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养这个当时即无奶水又不能进米的小婴儿。足足喂养了半年，小女孩活了过来，并且现已长大成人，刚刚考进中专。妇女边哭边说，“我是替女儿来报恩的呀！”
　　试想想，已近八十的老太太，又刚刚痛失子女，自己都不一定能完全照顾自己，反而每天还要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中的婴儿，这应该是人生的一种奇景吧。奶奶身体的硬朗在她过九十二岁的生日时，我就见证过。那天，我下车后穿过一条小街道，刚走到下坡，就忽然看到奶奶手拐中正拐着一个大筐，筐里装满了菜，蠕蠕爬坡而行。我一惊，慌慌地叫了一声：“奶，你这是干什么？”她一听，把手搭在眼眶上，仔细的看了我半天，问，“是宗国还是宗际？”“我是宗际，是你二孙（我在我这门排行第二）”。接着我问她是不是洗菜？她说是。我一下子就火透了，把她扶回去后一脚把门踢开，把两桌麻将全部掀散，并怒道：“你们还有心在打麻将，让老太太一人去洗菜，要是一头栽进水塘里怎么办？”我那些兄弟姐妹就一个个聋下脑袋，老老实实地干活去了。
　　
　　 7
　　
　　 我父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2004年10月18日，我父亲也先于他母亲而去，走在自己母亲的前面。生前，父亲像是一个长跑的运动员一样，一直用自己的生命在和自己的母亲赛跑，也许先天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害怕跑不过自己的母亲，他曾经说过：“我要是再走了，怎么去向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交待？”
　　但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没能给奶奶一个机会，父亲是带着自己对母亲深深的愧疚遗憾而去的。生前，父亲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并在自己的心里千回百迂的想过：能在母亲百年归世时自己能替两个兄弟当孝子，给母亲一个完整的人生该有多么的完美！
　　而这，父亲也没能做到！唯一能给他带来安慰的是，自己去世时已经六十八岁了，相比自己前面的兄弟，他们都不过五十岁啊！
　　父亲一去，奶奶就彻底傻了，眼瞎耳聋。我想，这样也好，最起码会让她老人家再也无法体会失子之痛。奶奶不仅神经错乱，而且彻底失去了语言功能。也是从此之后，奶奶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整天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床上面对四壁，谁也不清楚她是在想什么还是在不想什么，叫也叫不应了，冷冷的世界已经无人生可言，直到一年后的同一天，她也驾鹤而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上天为何不能悲怜让父亲再等上一年，为何不能让他和母亲替换一下呢？整整多了一年！正好与自己的儿子在同一天去世。其实，除了我大爹在九月份出世外，我大姑，小爹都是在十月份去世的，并且，前后不超过十天。在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时，我给他们讲，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因为在此之前，我在科学探密上了解到清朝皇帝一般都在冬季特别是正月间去世，而且我还警告说，我们这一脉以后要在秋天特别是十月间要特别注意。
　　 由于奶奶的儿子都先她而去，三门的长孙就各自代替自己的父亲给奶奶当“孝子”，奶奶在家停了七天，一应张罗全部由我们这些孙辈的承应，由于我们家族在当地人丁兴旺，又由于我奶奶辈份太高，方圆村队宗族里的人都到了，特别是在送行那天，长长的送葬队伍足足排有两里地长，二百多个花圈就连有一里之地，鞭炮连天，锣鼓阵阵，两套喇叭吹着悲情的曲子，让我一路走来都泪流不止。回想奶奶的鸡块，回想她凄楚悲怜的岁月，一切都瞬间虚无！
　　从停棺处到墓地也就也就三里地，而这三里地，奶奶整整走了九十四年，在时间的风尘中耗尽了自己毕生的精血并从此绝迹而去。
　　泪眼模糊中，远远地看到，那个扎着一对疏黄的小辨子低着头匆匆就走出家门朝着自己的人生一路走来的那个农村少女慢慢的终于走完了她的悲怜而疼痛的一生！

简宗际

全文完。谢谢大家！

简恩承

善良的奶奶，得报子孙兴旺，后嗣发达，是福寿双全的福太太！谢谢宗际弟著文让我知道了敬爱的奶奶。

简宗际

简恩承 发表于 2016-2-25 10:48
善良的奶奶，得报子孙兴旺，后嗣发达，是福寿双全的福太太！谢谢宗际弟著文让我知道了敬爱的奶奶。

承哥，有一句话就是：人欠你的，天会还你！所以，我们这一代正是受奶奶苦欠，才子孙兴旺！

简恩承

是呢，祖德流芳，福荫后嗣。